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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年10月28日 上一版  下一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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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唐献陵华表
范墩子
文章字数:1115
  暮色未完全降临,雷声却已轰隆隆响开了。我站在徐木原上,大地一片明媚。百年前足立喜六拍摄的一张照片,将我吸引至此。照片里,暗黑色的光起伏游荡,天空一片亮白,显然已于拍摄时刻完全消失。一根华表威严地耸立在荒草深处,远处的地面,被颗粒状沉重的黑影包裹,由深及暗,永不复返。献陵封土微微凸起,像鸟群飞过的背影。一种肃穆,一种荒凉,一种孤寂,似乎你在面对一块焦虑的土地,隔着隐遁的天空,与神灵对话。时间仓皇而逃,掠过泡桐树冠,掠过石狮身旁的杂草,掠过你失重的躯体。
  站得稍远点,才能瞭见华表顶上的石狮。尽管它的前腿早已消失,但雷声下,依然能听见它的怒吼声在贴着大地飘飞,它的阔口试图吞下太阳,吞下所有燃烧灵魂的火焰,但没人知晓它内心的凄楚。没人寄给它烟火,寄给它幸福和爱,只有雷声把恐惧寄给它。它的灵魂承载着无尽的重负,它终日在诉说那些隐隐作痛的瞬间。它永远在硕大的夕阳下彷徨、啜泣。
  它昂起的头颅,象征着一种由外及内的感受,象征着一种毫无意义的思考与自省。它的内心深处,许多声音相互缠绕,彼此组合成富有节奏的旋律,下坠,跌落,直到深不见底的崖底。它被雷声惊醒,却从不停止思考,那旷远而又庞大的躯体,就是时间的结晶。没有时间,它就不存在。没有时间,它就不会拥有意义。它接受着风雨,又对抗着风雨。它赞同着众鸟的决议,又拒不执行。它自我折磨,自我翻腾,自我抛弃。在同一片天空下,当日子逝去,麦田消失,它竭力保存最初的模样,但那些颗粒状的黑影,如今只留存在足立喜六的照片里。它从未得到过大地完整而又隐秘的爱。
  因而,它比时间本身更无情。它见证着所有事情的发生,但它连一个痕迹都没有刻在身上。那插入高空的石柱,被飞龙托举,却如此脆弱,如此不堪一击。消失的,已然完全消失。正在消失的,只有附近的树和庄稼还模糊记得某些细节。同它一起俯视大地的西侧华表,如今身在何方?夜晚还会到来,鸟声还会响起,可它,却再也想不起失踪华表的容貌了。
  我在献陵四周长久地游走,雷声把黑白照片里那片白色天空的梦呓带回了现实,我躺在渭北的庄稼地里,乌云就在我头顶翻涌,似要将我吞噬。如果说足立喜六的照片里,华表还显现出帝王家族的威严,那此情此景,就只有平凡人家的没落。石虎被钢筋围困,它沉重的吼声,刚一发出,就被风刮远了。田畔的华表、村庄,骑摩托归来的乡人、土路,树梢的麻雀,淡淡的山影,少年的叫喊声,这一切,如此杂乱,如此冷漠,毕沅碑还在同封土上的松柏默默对视,每个角落,都有眼睛在注视,都有时光在雕刻。百年后,如果有人再拍下一张照片,又会呈现怎样的死亡,怎样的叙事?
  我在庄稼地里阅读天空,华表也在阅读我。雷声惊醒了它的梦,但等雷声远去时,它又会沉沉睡去,又会收割更抽象更荒凉的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