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台上的黄瓜开花了，嫩黄的花瓣卷着边，像被晨露浸得发皱的纸团儿，外沿还沾着潮气，微微泛着红，倒像是女儿哭红的眼。扫帚划过地板，那些月牙形的瓷片沾着米粒，在晨光里闪着冷光。我攥着扫帚柄的指节泛白，想到女儿鞋尖蹭过沙发时，她举着空碗说的那句“妈妈，我还想吃”的声音，此刻正和瓷片碎裂的脆响在空气里绞成一团，绞得人心头发紧。我也瞥见了那个怒不可遏、满脸通红的自己正如狮子般地咆哮：“吃啥吃，有啥用，碗都拿不住！”
　　也是在瞥见自己的那一瞬间，心揪得疼。我想，跟我的母亲比，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。小时候，日子很穷，穷到吃完红薯叶子吃红薯秆，再到最后吃果实——红薯；穷到冬天穿得最好的衣服是哥哥袖口磨得发亮、棉絮外翻的补丁棉袄；穷到住四处漏风的土坯房，一下雨便大盆小盆、大桶小桶四处接头顶上的雨水……但日子再苦，母亲却从未把不满和苦愁发泄在我们身上。犹记得，那年把花生油泼在地上时，我正踮着脚够灶台边的油桶。土腥味混着油香漫上来的瞬间，整个人都僵住了——那些装在桶里的金黄，是母亲背着一蛇皮袋花生走四公里山路，在表哥油坊里守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换来的。看着油珠子争先恐后地往灶边的土缝钻，像一群溜得飞快的泥鳅，我慌得抓起地上的土灰就往油迹上盖，指缝里的泥垢混着油星子，一心只想毁尸灭迹，清理现场，已全然忘记在裤腿上蹭出的深色的斑。母亲干农活回来后，我赶紧给母亲泡上热茶，又去生火做饭。母亲还是眼尖发现了，可是出乎我的意料，母亲并没有打我，只是询问我是不是把油弄泼了，我说是的，我没注意。母亲说以后干啥慢点，不要慌里慌张的，我连连应答。
　　婆婆刚哄睡儿子，从卧室走出来，鞋底蹭过地板的声响像钝刀片割着硬纸盒。“你不是说你小时候打翻油桶，你妈都没舍得骂你。”她往茶几上放了盘洗好的黄桃，黄桃表皮还沾着水珠，“我们分家时，就分了一条凳子，白手起家到现在。你公公就是白面条里撒把盐，连片青菜叶都没有，我不照样坐完了月子。现在的年轻人，住着不漏风不淋雨的大房子，开着小车，娃有老人带着，你们只管上班，还整天喊累，冲娃发啥火呢？”
　　我盯着黄桃上的水珠发怔，忽然明白母亲当年说的“日子会好的”，不是指住大房子开小车，而是指我们终于有机会，接住上一代人没接住的重量。看见婆婆在阳台给儿子晒尿布，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根坚韧的扁担。她总说看不懂我们手机里的工作群，却记得每天下午给儿子喂水、喂饭，把儿子喂得肉乎乎……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：女儿在被责骂后仍然往我身边依偎着，喊着妈妈；即使经常被抱怨，婆婆依旧在尽自己的力量来承托我们的那份压力；我在电脑桌前上报着一张张表格时，女儿总用她的小手给予妈妈温暖，并送上一句：妈妈，辛苦了，我爱你！
　　我突然明白，原来三代人的日子，从来都是同一块土地上的庄稼。上一代的根须在土里努力伸展，这一代的茎叶在风雨里拼命向上，将生活的重量化作向上的力量，下一代的嫩芽在阳光下顶着露珠怯生生地探出头来——所谓岁月静好，是每一代人都懂得，把自己的重量，轻轻放在前人的肩膀上；岁月静好，是三代人的影子，在时光里互相交叠着，又彼此托举着那几米阳光；岁月静好，是三代人共用的那几米阳光，在檐角流转时，每道光都住着另一道的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