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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5年08月16日 上一版  下一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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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的浆水面
段阳
文章字数:1576
  窗台上的薄荷又抽出了新叶,嫩得能掐出水来。我伸手掐下一片叶子,指尖沾着清凉的汁液,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系着蓝布围裙的老人,正站在案板前,擀面杖在她手里转着圈,把醒好的面团擀成薄薄的圆。
  外婆的手是双有魔法的手。那双常年操持家务的手,指节有些粗大,掌心布满细密的纹路,可一碰到面团,就变得灵巧起来。傍晚刚从地里回来,来不及歇息片刻,她就从面缸里舀出面粉,掺上温水,手腕一沉一抬地揉着,面团在她掌心渐渐变得光滑瓷实,像块温润的玉,然后把面团放进盆里充分醒发。
  面团醒透了,外婆往案板上撒把细细的苞谷粉面儿,将面团压平,再拿起擀面杖,“嗒嗒嗒”地擀起来。擀面杖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,贴着面团边缘打着转,转一圈,面皮就大一分,薄一分。我一边帮忙往灶膛里加柴烧水,一边看那面团渐渐变成又大又薄又圆的面皮,边缘带着自然的波浪,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荷叶。
  “要薄厚匀净,吃起来才筋道。”外婆一边擀,一边用袖子擦额角的汗。月光从窗棂漏进来,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,也落在那些摊开的面皮上,能隐约看见案板的木纹透过来。切面条最见刀工。她把面皮前一推后一拉对折摞得整整齐齐,菜刀“咚咚咚”切下去,从右往左一气呵成,力度均匀得像在敲鼓,切好的面条宽窄像是用尺子量过的一样标准。然后,外婆两只手轻轻一抻,再一抖,原本圆圆的面皮就变成了细细长长的面条,根根分明,在她臂弯里晃悠,像挂了一串银丝。“扑通”一声下锅,面条在沸水里翻几个滚,捞出来麦香味儿十足。
  一碗浆水面的魂,在于那缸浆水里。外婆做浆水有自己的讲究,夏天用玉米地里的野油菜,秋天用萝卜缨,冬季用圆包菜。洗干净在开水里焯一下,挤干水分切成段,再和煮面条的面汤混在一起,装进瓦缸里,压上一块儿河谷里捞出的青石。她总让我去河边摘几簇最新鲜的薄荷,说少了薄荷,浆水就少了点灵气。薄荷带着露水掐回来,洗净了直接扔进缸里,再撒把盐,盖上盖子,在阴凉处放几天。等掀开盖子时,一股清冽的酸香就涌出来,带着草木的清气,闻着就让人咽口水。
  我总盼着浆水开缸的日子。外婆用长柄勺子从菜缸里舀出浆水,把切好的青红辣子、蒜末、姜末先入油锅炒香,然后连菜带汤倒进锅里,加盐烧开了加入鲜嫩的韭菜。面条浇上浆水,再配上外婆秘制的青椒腌黄豆,那叫一个香!
  我捧着碗坐在门槛上,吸溜吸溜地吃,面条滑溜溜地钻进嘴里,带着浆水的酸,菜籽油的香,还有薄荷的凉,酸得人眯起眼睛,又香得人舍不得停嘴。外婆坐在旁边看着,喜上眉梢,说:“慢点吃,锅里还有呢。”
  外婆的浆水缸,是家里的“消暑宝”。夏天天热,谁要是没胃口,她就盛碗浆水出来,漏上一盆凉鱼儿,吃下去浑身舒坦。邻居家的婶婶也常来讨浆水,说外婆做的浆水“酸得正,香得纯”。外婆从不吝啬,总是满满舀一大瓢,还不忘叮嘱:“菜籽油烧热把辣子蒜末姜末炒香了,再倒浆水才香哩。”看着邻居端着浆水走,她脸上的笑就像被浆水浸过,带着清爽的甜。
  上学后,很少再吃到外婆做的浆水面。有次回去,刚进门就闻到那熟悉的酸香,外婆正站在灶台前,往锅里倒浆水。她的背更驼了,腿疼站不住要靠着案板,可面条依旧擀得匀净,抻得细长。那天我吃了两大碗,她坐在旁边,一会儿问我在学校吃不吃得惯,一会儿问我冷不冷……
  后来,她渐渐擀不动面了。那双腿站不了多久,曾让面团听话的手,也开始抖起来,连握筷子都费劲,更不用说稳操擀面杖了。有次去看望她,我接过擀面杖,学着她的样子擀起来,可面皮总是一边厚一边薄,她坐在灶台前不急不躁地教我:“轻点,再转点,顺着劲儿来……”面条煮出来,有的断成了小段,有的还带着厚疙瘩,可拌上浆水,依旧吃得我鼻子发酸。
  她走后的第一个夏天,我特别怀念浆水面,外面卖的酸菜总不是那个味儿。我学着她的样子做浆水,可开盖时闻到的味道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我一边想一边吃,又瞧见窗外的月光,依然很亮,像那年落在她银发上的月光,可碗里的面,却怎么也吃不出记忆里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