抽屉第二格有枚生锈的铜钥匙，齿痕里卡着1989年的铅笔屑。那是我的第一本日记，红色漆皮脱落成斑驳的岛屿，内页残留着一位少年歪歪扭扭的笔画。母亲用蓝布缝制的封面本子里，“今天”两个字总泡在烂漫的想象里，洇开的叙事漫过一个个田字格，如同涨潮时沙滩上退却的无数浪痕。
　　十二岁那年，我从父亲给我订的《红领巾》里发现了写作的秘境。倾斜的天花板上，透着银灰色的光，老式台灯的辉光烘托出椭圆形的暖黄。垃圾桶里装满了写废的稿纸，那些被划掉的句子倒在纸篓里，我的文学梦不知不觉发酵出类似酒酿的气味。
　　十九岁的投稿信箱像只精神寄托的绿皮兽。投出去的稿件，很少收到编辑老师的回复。几封油墨印刷的退稿函像被雨水晕成的一幅幅水墨画，编辑老师用心良苦的批语浮在纸页上，像极了垂头丧气的残荷。我把这些退稿函夹在日记簿里，多年后翻开，发现那些红字竟沿着纸纹长出细密的根系，依附在我美好的幻境里。
　　二十七岁生日的烛光分外摇曳，萍成了我文学路上的同行者。从此，满溢着书香味的书房，飘满了我们追求梦想的青春气息。周末的团聚，山岚升腾的早晨，钢笔尖总蘸着拿铁泡沫在习字本上漫步行走。烤箱计时器的滴答声里，一个关于野小子恶作剧的小说框架渐渐虚拟而成，发酵的面团与悬疑的故事情节共享着蓬松的相似性。
　　昨夜整理书房时，一排错落有致的笔记本在月光下列队成高低不等的记忆。小学的田字格本别着梧桐叶书签，中学活页纸边缘蜷曲如浪，大学用的牛皮本封面留着茶渍绘就的抽象画。最底下那本露出半截车票——2019年秋，我在开往南京的动车上写下：“银杏坠落的抛物线/与邻座老人编织的毛线/惊人的弧度/吻合了秋天的心扉/我哪能娇纵夕阳/唤醒叠翠的群山……”
　　十分幸运的是，我在创作的道路上遇到过一些良师益友，冀北先生在微信里点拨过我一首诗的第三段结尾：“候鸟不会在比喻里降落。”一百多字的修改意见让我万分感动。去年盛夏，诗友宁迩泡在空调房里，反复打磨我的长篇散文。她说：“好文字也该有野猫的脊柱。”看着她蘸着夜露写下的“看似柔软，随时也能拱起风暴”这句话，竟让我的文字活色生香。
　　今天，忙了几小时的母亲端着豆浆推门进来，瓷碗边缘浮着乳白色的泡沫。晨风掀起她鬓角的银丝，我仿佛看到那些白发里藏着多少深夜母爱的星光。
　　窗外的老槐树诗意盎然，金箔般的树叶卡在窗缝里，背面竟有排成惊叹号的纹理。钢笔自动在便签上起舞：“初夏的树在练习减法/直到每根枝条/都有了简练的想法/拼接成缄默的诗行……”趁蛋糕奶油还没融化，我把这句话嵌进草莓切片，如同多年前将童话塞进生日面包的夹层。
　　餐厅的灯光漫过生日蛋糕的奶油表层，一家人团聚在一起，“Happy birthday to you”传送到耳畔，亲人的祝福此起彼伏，幸福包裹的场面，大家笑逐颜开。今夜我不再打理钟爱的诗歌，也不回味昔日走过的路，孤芳自赏个人的成就。生活的经历告诉我别与过往的行踪计较，与自己和解，与岁月握手言和，才是人生最理想的状态。
　　“写作有些苦，嘴里要含点甜。”母亲说的这句话将开启我新一岁的里程，一本崭新的笔记本里，又将长出一道道五彩斑斓的根须，攀附在歪歪拐拐的枝蔓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