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尖上的千年纸韵
文章字数:2824


清晨,山尖上轻纱般的薄雾还未散尽,金井河边的柞水县杏坪镇杏坪社区的山坳里,草木的清气已悄然弥漫开来。陈忠贵站在青石砌成的纸槽边,粗糙的手攥着竹帘探入浆水中,手腕轻旋,帘子便如游鱼般在水中灵巧一荡,继而猛地向上一提,一层薄如蝉翼、润泽如玉的纸浆,便已匀净地附着在细密的帘纹之上。
“捞皮纸是技术活,浆得搅得匀,帘子沉得稳,纸浆才能均匀地粘在帘子上。”他说完,头也不抬,声音混着水声在院子里漾开。
陈忠贵所说的“捞”皮纸,是当地传统手工制造皮纸的方言。在这片秦岭南麓的山村里,如同陈忠贵这般,与手中皮纸默默相守了半个多世纪的“捞”纸匠人,还有40多位。他们指尖流淌的,不仅是一张张素纸,更是一份穿越千年时光、依然生生不息的古老技艺。
纸坊里的千年手艺
陈忠贵的皮纸作坊藏在一排青砖黛瓦的院落里,青砖砌成的作坊中,弥漫着草木发酵后的微酸气息,槽边堆着他刚刚捞起的皮纸。
“做皮纸要过72道关,少一道都出不了好纸。”陈忠贵放下竹帘,手背在身前的褂子上蹭了蹭,指缝里还嵌着深褐色的纸浆痕迹。
他走到堆满构树皮的院角,微微弯腰,拿起一截构树皮介绍:“我们做的皮纸,都用的是构树皮,你看这皮,里层白,外层褐,我们得把外层褐色处理掉,只留树皮的白芯。”
说着他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水池。在水池里,一截截构树皮正经历着“脱胎换骨”的第一步。
“制作皮纸的构树皮,一定要在清明前剥皮,此时的树皮纤维最饱满。”陈忠贵蹲下身,捞出一根泡得发白的构树皮说。他用指甲轻轻一撕,树皮裂成细细的丝缕,“这是用石灰水浸了40天的,才能去掉外层褐皮。”
构树皮历经一番浸泡、蒸煮、捶打,就变成制作皮纸的纤维团。“以前没机器,全靠人力捣,一天最多捣10斤浆。”陈忠贵说,“现在有了电动木槌,省力多了,但力道还得掌握好,太轻了浆不细,太重了纤维碎了,纸就不结实。”捣好的纸浆被倒进大缸,加入适量的水搅拌成稀浆,经过几天发酵就可以正式开始制作皮纸。
捞皮纸是最考验匠人技术的时候。每天,陈忠贵都会站在青石槽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捞纸的动作。
“手腕要轻,动作要慢。”陈忠贵边说边演示捞纸的动作。只见他端起竹制的纸帘,微微倾斜着伸进浆缸,手腕轻巧地一抬一压,竹帘在浆水中划出一道弧线,浆水顺着竹篾的缝隙滴落,纸帘上便均匀地覆上一层薄薄的纸浆。随后,他将竹帘倒扣在木板上,用手轻轻一按,再提起帘子,一张湿淋淋的纸便留在了木板上。
“这张叫‘纸胚’,得一张张叠起来,叠到百十来张,就可以‘糊墙’了。”陈忠贵说着,往自家楼上走去。
房间里,妻子吴作霞正踮起脚,把一张纸胚贴在向阳的墙上,手上的刷子轻轻将纸抹平。“杏坪皮纸都是自然风干,晒出来的纸不扩墨。”吴作霞笑着说道。
窗外的风透过窗框吹在纸上,纸胚慢慢由褐色变成浅黄色,像一片片薄薄的玉片贴在墙上。
秦岭里的纸脉流转
“咱杏坪皮纸的历史能追溯至唐代呢!唐代时,皮纸工艺就在金井河流域流传,成为重要的手工产业之一。”65岁的老匠人霍昌忠谈起杏坪皮纸的历史,话语里满是自豪,“据老人讲,明清时期,杏坪皮纸工艺在金井河流域形成完整生产体系,那时候,这沟里30多家纸坊,驮纸的骡子能排二里地。”
杏坪社区地处金井河和社川河两河交汇处,在古代是秦楚贸易交流的水旱码头。据《柞水县志》记载,民国时期,皮纸生产达到高峰,杏坪镇有100多户专业造纸作坊,产品远销四川、湖北等地。
当地老人常说,杏坪皮纸最辉煌时,外地的人经常专程来订购。“家中祭祀、书画创作都认这纸。”霍昌忠清了清嗓子,继续说道,“古代没有公路,皮纸要靠人背马驮,秦岭古道上的脚夫经常背着捆扎整齐的皮纸,沿着丹江经龙驹寨水运到汉口,再转销全国各地。”
“就像我们家,到我已经是第五代传承了。”陈忠贵接过话茬说道。
“1983年,我跟着父亲学做皮纸,开始学的是最基本的捶打,有时候踩一天木槌,整个腿都是麻的。你看这手,就是年轻时用手支撑木槌时磨的。”他伸出手,掌心布满老茧。
两年后,陈忠贵正式跟着父亲学做皮纸。“那时候村里有个集体纸坊,30多个人一起做,热闹得很。”他向后挺了挺身子,望着窗外的山峦,眼神飘向了远方。
那时候的皮纸,主要用来糊窗户、包东西,一部分卖给村里的供销社,一月下来有固定的收入,在当时算是一个好差事了。陈忠贵回忆道,20世纪七八十年代,不少人都饿肚子,但是杏坪社区从事捞皮纸的家庭都衣食无忧。
随着机制皮纸的普及,皮纸的需求量越来越少,不少人选择放弃,但是陈忠贵和霍昌忠这些五六十岁的人选择了坚持。
为了让杏坪皮纸制作技艺有生命力,2016年,陈忠贵辗转云南、安徽、广西、四川等地,带着自己做的皮纸和各地皮纸进行对比。看到其他地方的皮纸发展如火如荼,他更加坚定了将杏坪皮纸工艺传承下去的决心。
“那时候才知道,咱这土法子做的纸,还是个宝贝。”陈忠贵的眼睛亮了起来,“杏坪皮纸因为金井河独有的水质,造就了它的独一无二,这样的好东西,得大力发展保护起来!”
回来后,他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,不断改良本地皮纸工艺,使用青檀树、竹浆等各种原料进行创新。
如今,陈忠贵的皮纸一年能卖十几万张,收入10多万元,订单遍及全国,还带动周边捞皮纸的匠人们一同致富。杏坪社区手工皮纸作坊年产值在1500万元左右,不少大型酒厂长年订购杏坪皮纸用于酒缸储酒密封用。
山村里的纸韵新生
杏坪皮纸,在当地有“纸寿千年”之誉,是因为杏坪皮纸有易于保存、经久不脆、不会褪色等特点。
“杏坪皮纸制作工艺,历时1年多,需要100多道工序,看似简单却十分辛苦,现在日子好过了,但一有空就捞皮纸,不摆弄它,心里闲得慌。”年近七旬的杏坪皮纸非遗传承人霍开科说,自幼就跟随父亲学习捞皮纸,皮纸已经融入了他的生活。在他眼里,最难的是“纸药”的配比,这是一种用山里的野生猕猴桃枝叶泡制的黏液,能让纸浆均匀悬浮。配比全凭感觉,天旱要多加半勺,阴雨天得减点量。
妻子陈家玉现在是霍开科唯一的助手。“刚嫁过来时,觉得这活儿又脏又累,好几次想打退堂鼓。”她笑着看了一眼霍开科,“有次弄坏了一沓纸,他也没有骂我,就说纸是有灵性的,你对它好,它才会听话。”
杏坪皮纸入选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,不少外地人慕名到杏坪来参观,霍开科总是很乐意地给游客教授皮纸工艺。这些年,越来越多的孩子们,也走进杏坪皮纸工坊学捞纸、体验皮纸工艺。
“杏坪非遗皮纸的价值不在‘纸’而在‘人’,它是活着的文化基因库。”杏坪镇镇长吴婷介绍,杏坪皮纸之所以未被大规模引导工业化生产,核心在于其文化价值、工艺独特性、生态保护需求。近年来,杏坪镇引导当地村民严守传统工艺,充分挖掘杏坪皮纸的文化价值,通过文旅融合,带动更多游客走进杏坪皮纸工坊体验非遗活动。
“非遗通过生产性保护实现人文与生态的双重延续。当社会真正理解‘一张纸背后的千年’,非遗才可能永续。”吴婷说。
在这片孕育了千年皮纸的土地上,古老的技艺正像那些构树一样,在新时代的阳光雨露里,抽出新的枝芽,绽放出勃勃生机。而杏坪皮纸,也继续书写着属于它们的千年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