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父亲回山西老家，他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。我正在刷牙，父亲已经把他的一箱书、一包衣服以及几个袋子搬到楼下，踱来踱去等我。不同于他的急切，我心情有些复杂。临别时女儿哭哭啼啼，我更心烦意乱了。
　　我知道，故乡回一次少一次，尤其是父母年纪大后，终有一天，我将永远也回不去了，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。
　　每次回故乡，我像个远方来的客人，小心翼翼地，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态度。更像是出嫁后的女儿回娘家，家还是那个家，可家的感觉找不到了。站在故乡的土地上，我无法坦坦荡荡，因为我是故乡的背叛者。
　　近六百公里的距离，我一公里一公里地逼近，心头涌上的，是挥之不去的伤感和苦涩。父亲一路给我讲家族的故事、家乡的历史。我边听边想，感谢这漫长的回乡之路，它让我正视自己的内心，并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地咀嚼、体味故乡给予我的一切。
　　我们从板桥上的高速，沿途都是冬日萧索的景象，道路两边的树毛毛叉叉的，像流浪汉的头发，和我的心情一样瞀乱。光秃秃的山，一座接一座，头尾相重相连，山上还有斑驳的未化的雪。隧道一个接一个，眼前一明一暗，过电影一样，我突然想起从前。
　　6岁时我离开西官村——那个祖祖辈辈定居的地方，从此家就搬到城里。那时候父亲在石庄、三泉地区收税，他是一个农村收税员。本来要搬家了，因为父亲下乡又耽搁了。母亲不想耽误我的学习，就让我在村小学上学。有一天，老师抽查拼音字母，背一个走一个，天都黑了，我急得要命，拼命背也背不会。老师摸着我的头说你回吧，明天不用来了。第二天，一辆卡车拉走了全部家当，我坐在家具上，看着不断倒退的熟悉的房屋，第一次体会到了离别。
　　第二次离别是上大学时，那时候真是年轻，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，没有坐票，从西安一晚上站到延安，一点也不觉得累，反而对未来充满无限向往和希冀。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，故乡将永远地留在我的梦境里，每次想起时，都会忍不住会泪流满面。我抛弃故乡远去，它却一如既往地在原地等我……
　　穿过秦岭后，地势变缓，进入渭南。山变矮，变柔和了，连太阳也晃出来了，一点也不刺眼。渭北平原冬小麦冒出头，绿茸茸的，煞是可爱。到龙门时，有几架大的风车转动着，我想到堂吉诃德和天底下每个跟命运抗争的渺小的我们，谁又能撼动这尘世的主宰呢。山顶有一排黑色的树，整整齐齐的，仿若毛衣上起的线球。路到了山的最高处，四周空旷、邈远，层层叠叠的，就好像华莱士·史蒂文斯的坛子，“它使得散乱的荒野，都以此小山为中心，荒野全都向坛子涌来”。路边有一块不规则的水潭，像是大地的伤痕，更像一滴欲掉不掉的眼泪。
　　车继续高速行驶着，我就是那个盼归的鸟儿。其实，这世界上所有的人，谁不是远走他乡、寄人篱下？吾心归处是故乡。故乡，我会把你的一切打包，随身携带，永远珍藏。